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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于 2023年2月3日 被检测为删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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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世界的种种危机 实质都是思想的危机 文|金观涛
2020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份。“贸易脱钩”的声音此起彼伏,新冠病毒在全球范围内的流行,导致很多人失去了生命,还使世界进入了 “大封锁”状态,全球经济陷入前所未有的衰退之中。 正是在疫情期间,英国脱欧、“黑命贵”反歧视运动、美国新总统大选……都给世界带来了不确定性。其实,病毒本身并没有对人类的构成生死存亡的威胁,和历史上发生过的瘟疫相比,它绝不是最严重的。然而它对人类思想的冲击犹如滔天巨浪,并成为压垮当代世界秩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,二十世纪初出现的第一波民族主义浪潮,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。随后,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数十年的冷战。除了几千万人死亡,人类还饱受极权主义统治之苦。冷战后世界有了三十年的太平盛世,经济、科技有了惊人的发展。
在对二十世纪反思的过程中,人类重新审视现代性、民族国家、民主价值等问题,汲取了极权兴起的教训,这才有了第二次全球化。 然而,面对第二轮全球化暴露的问题,特别是面对当下动荡不安的世界,以往的社会与政治的哲学、治理与整合的经验,全都失效了。
社会撕裂、世界动荡的背后,是更深层次的危机:人类事物的公共性正在瓦解。借用福山的说法,“人类政治面临全面的困境,即便是在老牌的民主国家之间,也无法就最基本的事实达成一致”。 没有共同价值的全球经济共同体是不可持久的。第二次全球化的价值基础正在动摇。
即便明知道“共同底线的破裂,将会导致世界战争、文明毁灭”,人们的心态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十九世纪——二十世纪的惨痛教训,被白白浪费了。
▌根源:哲学已死 人类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困局?这要从人类的两场智力革命——科学革命、哲学革命——说起。 几个世纪来,科学呈加速度发展,颠覆性的科学革命相继发生。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产生后,很多人曾坚信还会发生新的科学革命,但100年多年过去了,这两根科学大厦的基石仍然牢不可破。 “科学革命为什么暂停了?科学革命的本质是什么?”20世纪的哲学家没能提出可靠的解释。 今天,新兴技术在各个领域快速普及和应用,我们却依旧缺乏对科学的宏观理解。我曾以生命科学的进展为例说明过这一点:今天,基因工程等新科技所引发的巨变无可阻挡,但是人对生命的宏观理解,都远远跟不上对生物细节知识的了解和操纵。 近几个世纪来,宗教伦理的公共权威日渐衰微,科学越发成为人类的新宗教。我们不能在宏观上理解“什么是科学”,技术主宰了整个科学领域。人类开始盲目自信可以扮演“造物主”的角色,结果就是科学被误用、滥用,乌托邦思潮必然再一次泛滥。 基因编辑婴儿“违背科学伦理、威胁人类安全”被同行斥为“比纳粹的人工配种更恶劣” 而在政治社会领域,如果我们无法理解“全球化的价值基础是什么”,不清楚其背后的社会运行机制,那么我们如何才能避免民族主义悲剧的重演、人类文明的倒退呢? 思考科学技术的基础,并以现代社会价值的形式阐释,这本来就是哲学的任务。但是今日的哲学家,既无法解释社会问题,也不理解现代科技。可见,无论是在科学领域,还是政治社会领域,哲学家的任务都非常艰巨。 哲学的困境又是从何而来的呢?非常讽刺,哲学的困境居然是二十世纪哲学革命的结果。 千万年来,人类通过语言(即符号系统)把握世界,使用语言(符号)讨论哲学、真理和历史,但是,什么是符号?为什么人可以使用符号?讨论符号有怎样的价值?人类一直没有去思考,直到维特根斯坦掀起语言哲学的革命。 我们可以用如下比喻来说明哲学革命:鱼只有跃出水面才能观看自己生存的世界,同理,哲学革命就是跃出我们生活的语言环境,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人类的语言和意识。 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是人类思想的一场伟大解放,它是与二十世纪科学革命同等重要的革命。维特根斯坦是公认的哲学天才。遗憾的是在他英年早逝之后,哲学被阉割了,哲学的创造性被束缚在了语言分析的牢笼之中。
维特根斯坦
正如卡尔纳普所说,哲学家的工作竟然只剩下了语言分析:一方面,将无意义的形而上学的句子分拣出来;另一方面,剩余的有意义的句子被分成两类:一是可由逻辑和语法确定真假的句子,二是对世界进行描述的、具有经验意义的句子,前者交给数学家、逻辑学家、语言学家分析,后者则交给科学家。这样的分析看似精彩,却使得“真正的哲学”走向死亡:人文精神衰落,导致“人”的萎缩,人的理想也成为被嘲笑的对象。 今日人类思想退回十九世纪,表面看是新冠肺炎疫情所致。更深层的原因是,支撑第二轮全球化的信念基石脆弱不堪。 人类在科学、政治和哲学领域遭遇的困境看似并无关联,但三者背后其实有着共同的本质:真实心灵的丧失。 ▌分裂:人心为何越来越假? 什么是真实的心灵? 长久以来,人一直是三种真实性的载体: 第一,事实(包括通过广义的技术感受到)的真实性。每个人时时刻刻面对外部世界,可区分对象是否真实并对其做出判断和反应; 第二,价值的真实性。主体每天面对自己,自己作为一个行动和价值的载体,存在着行动意义和价值的真实感,; 第三,终极关怀的真实性。人是面对死亡的存在,在意识到死亡不可避免时,主体会面对生命终极意义之拷问,会做出回答,并伴随有相应的思考和行动。 真实性是人类生存的条件,也是人类在科学、政治社会和哲学领域进行探索的认识论基石。在传统社会,上述三个层次的真实性是互相整合的。 所谓“现代”,就是起源于终极关怀(圣经信仰)和认知理性(现代科学)的二元分裂,从此互相整合的三种真实性开始分离,并在各自的展开中发展出对自身的理解。 在现代社会早期,三种互相分离的真实性还能勉强维系。但是随着三种真实性互相维系机制的消失,每一个都会在发展中趋于畸变,其结果是真实心灵的解体。这就是几个世纪以来思想危机愈演愈烈之根源。
思考的尼采
十九世纪末,尼采就提出了“上帝已死”。二十世纪道德相对主义日益兴起,道德被等同于追求利益,在政治社会领域,终极关怀开始退出社会(政教分离)。 当终极关怀和价值真实性不再存在时,科技和经济便成为人类唯一的目标。但是科学技术所依赖的事实真实性就能一直存在下去吗?道德与信仰缺失的社会,科技和经济能否持续地发展?
换言之,人在满足物质享受之后,就真的不再考虑生前死后的问题了吗?如此一来,争权夺利的人还有什么底线可言?中央权力和民族主义的膨胀,正缘于此。 进入二十一世纪,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和虚拟真实(virtual reality)的扩张,使得客观真实也处于瓦解之中,我们极有可能要生活在一个真假不分的世界中。一个真假不分的世界必然是混沌、动荡的。有两个例子可以说明当今世界在真实性判断上的混乱。 2019年4月10日,全球多国科研人员在全球六地同步发布了人类历史上首张黑洞照片:来自距我们有5500万光年之遥的近邻巨椭圆星系M87的中心
第一个例子是关于“合理”的科学想象和“荒谬”的宗教事实。
2019年4月,全球多位科学家同时公布了黑洞的照片,这张照片是由二百多名科研人员历时十余年,从四大洲八个观测点“捕获”的视觉证据,证实了爱因斯坦100多年前广义相对论对黑洞的预见。 那么,我们看见的黑洞照片,是黑洞“真实”的形象吗? 根据以往的经验,照片上拍到的东西都是经验真实。但 “黑洞”在经验上是没有意义的,其真实性仅存在于数学符号的层面。科学家在拿出照片时,或许是知道这一点的。但我们在看黑洞照片时,混淆了数学真实和经验真实。 遵照同样的逻辑,请问:上帝真的存在吗?
根据二十世纪语言哲学,符号的真实性必须来自于经验,否则便无意义。这种意识已经深入人文、社会和宗教领域。数学是一种符号系统,自然语言是另一种符号系统,如果我们把上述例子换成自然语言的例子,人们很容易意识到混淆符号和经验是不妥的。
根据《圣经》,上帝是存在的。而在很多哲学家看来,上帝只是自然语言的一个符号,在阅读自然语言文本时,必须严格区分纯符号和代表经验对象的符号。前者不是真实的,后者才是真实的。 那么,为什么作为符号的黑洞是“真实”存在的,而同样作为符号的上帝却不存在呢?我无意探讨宗教问题,而是想借这个例子说明:这种二十世纪人们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,导致人类陷于了严重的精神分裂。 对于推崇科学的人,他们的上帝是数学,宁愿生活在高级文明创造的虚拟世界中;而在另一些人心中,宗教信仰无疑是真实的,它不受理性的约束,甚至是反理性的。如何认识符号和经验的关系?在什么情况下,符号可以嵌入经验世界?在什么情况下不能?没有一个哲学家可以做出回答。 另一个例子是所谓“用数据说话”。大数据真的能是我们更准确、深刻地洞察世界吗? 美国天普大学数学系教授保罗斯指出,看似精密的疫情数据,其实参考价值极低:1.基本资料的不确定,如死亡率和感染率,到底有多少人是因为疫情而死亡?大量未经检测就接受治疗的人,以及可能感染但没有症状的人都无法统计。2.医疗机构和媒体报导这些数据的方式可能带来的歪曲。比如某日某地新增病例数一夜增加了十倍,这可能仅仅是因为先前病毒检测数量不足。
这些统计数字最终带来的是社会日益加重的撕裂和恐惧。不同的大数据之间也经常不自洽。因为不同的大数据背后,隐藏着不同文化、制度和传染病互动的不同模式。另外,新冠疫情带来的影响不是数字能体现的,它是一种催化剂和显示器,暴露出社会观念的巨变。 上述例子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。当真和假、经验和符号之间的界线日益模糊时,我们如何判断理论的对错或缺陷?如果说在人文和历史中根本不存在真实性,那历史的教训还有什么意义呢? ▌出路:寻回人的尊严
真实心灵的解体,是当今人类一切危机的总根源。 今天,我们身处繁华的物质文明,但反观人类的心灵,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贪图享受、缺乏勇气。人类的前途是暗淡的,我们将面临一个只有科技、没有文明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科技的发展也是没有方向的。 人文学者当下最急迫的任务,就是寻回人的尊严、重建人类的真实而宏大的心灵,这个心灵可以与我们的技术相匹配,但绝对不可能从技术本身、或从科学专业研究之中就能产生出来。 如何才能建立一个让人类有尊严的社会?答案很简单,实现却很难——让每一个人努力活出自己的尊严。 在宗教伦理式微的今天,如何使终极关怀、价值、事实三种真实性互相维系,还能使人成为这三种真实性的载体?这是时代对哲学家的期待,也是我提出的 “真实性哲学”: 第一, 汲取真实心灵丧失的历史教训。通过历史研究揭示真实心灵解体的逻辑。 正如艾萨克·阿西莫夫(Isaac Asimov)在科幻小说《基地》中所描绘的,文明可以倒退、科技可以被遗忘、现代人可能会生活在思想的黑暗中——即便这个丧失的过程是无法逆转的,但是汲取历史教训,至少可以让我们缩短这个“漫长的黑暗期”。
第二, 讨论现代社会真实心灵重建的可能性、方法论。 真实性存在着不同领域,但是每个领域的真实性都有经验和符号两个层次。 如科学真实(普遍可重复)、社会真实(对部分人可重复)和个人真实(对个人可重复);不同的领域不一定相交,真实性标准并不相同。实现不同真实性领域和层次的整合,就是去建立它们之间的拱桥。一旦一座座拱桥得以建立,我们就能找到三种真实性之间互相维系的结构。如果这一分析正确,在现代社会重建真实心灵是可能的。 例如,上文提到的“滥用大数据”,是真实性丧失的重要原因。但这并不是数学本身的问题。为什么每次科学革命,都必然伴随着数学的大发展?因为数学恰好是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的自洽扩张结构的符号表达。 因此,我们应该适当合宜地运用数学。例如增加控制变量集,在此基础上做新的受控实验,并且这一新的受控实验也是普遍可重复的。 第三, 从不同层面尝试去发现“二十一世纪的真实心灵”。 随着现代性的兴起,传统社会的终极关怀不可避免地消失,但从真实性的整体结构来看,和传统的终极关怀等价的追求并不是虚妄的,只是哲学家从来不曾探讨过真实性的整体结构,不知道它们的存在。 现代意义上的终极关怀或许可以重构,“基于自由意志”的现代终极关怀,或许可以和价值、事实的真实性整合,以构成现代人的真实心灵,从而为二十一世纪人类在科学、政治社会和哲学领域的探索,奠定新的基石。
上文从表面上看,金观涛老师所表述的都是专业性极强的研究,但其内核都是指向八十年代启蒙时期尚未解决的大问题——直指当下批判精神和道德丧失的根本危机。 因为历史是可以被遗忘的,当社会矛盾激烈到一定的程度,如果丧失历史记忆和反思精神,人们就很容易满足那些提供片面而最简单答案的思想,这时就可能重犯历史错误。 在这变局时代,我们更应该庆幸有金观涛这样的学者,他们是时代潮流中的“石头”,“江流石不转”,走得远了,回望一下他们,可以重新校正自己的经纬度。 正如他对自己的一生这样描述:““我是20岁去北京,40岁到香港,60岁来台湾。”为此我们强烈推荐金观涛,以及金观涛、刘青峰伉俪的著作,本本都很有启发。“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” 三部;理解当前中国转型困难两部,即《观念史研究》《中国思想史十讲》;用系统演化论读懂西方现代历程,即《历史的巨镜》。 告别决定论的思维方式,从系统演化论的高度打通历史的关节,拥有一种一种站得更高、看得更远的思维方式;了解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路径,理解当前的转型困难。识别下图二维码,一键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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